莫斯科呵,亲爱的乡土! 在我生命的灿烂的黎明, 我在你怀里掷去了多少黄金的时刻, 不知道忧伤和不幸。 …… 而我却没有牺牲性命为你复仇, 只枉然充满着愤怒的火! 《皇村回忆》(1815年) 皇村中学离皇宫很近,算是在天子脚下。皇村中学的学生本来就是为了未来的统治准备的,因此学生们在学习和顽皮之余,一直十分关心皇室的情况,关心国家的命运。虽然他们不能离开学校,但是好久以来,他们已经感到一种不安了,来自战争的不安。在拿破仑势如破竹的扩张行动中,庞大的俄罗斯已成为一个重要的目标,一块肥肉。虽然亚历山大大帝和拿破仑缔结了盟约,但是拿破仑为了达到目的并不在乎什么合约。从圣彼得堡到莫斯科,从首都到外省,俄国人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战争。法国封锁欧洲大陆打击着俄国的贸易,华沙大公园的建立以及拿破仑再次在欧洲发动战争的消息都让俄国人惶恐不安。1812年6月,法国军队越过了涅漫河,战争终于悄悄地爆发了。 那年年初,皇村中学的学生们就看见了开往边境去的队伍。轻骑兵整齐的队伍,哥萨克骑兵冒着热气的战马,新兵连士兵满脸的油污……都在这些少年的眼前经过。同学们在栅栏后边大声呼叫着,鼓掌欢送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在他们幼小但满是爱国热情的胸膛中,各种军事和政治新闻已经激起了丰富的想象。每个学生都有自己崇拜的英雄偶像。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同学们争相阅读报纸,高声朗读战况公报,剪贴将军们的照片。他们在地图上标出“反对天主的人”(指拿破仑)和他的军队的进展情况。在课堂上,老师们也不断向大家讲解前线的战事进程。前线发生的任何事件都会在学生们中间引起巨大的反响,只要局势稍有好转,孩子们对战争的恐惧就变成了对和平的希望。一天,同学们站在皇村中学的门口,向经过那里的士兵们致敬,看那些大胡子彪形大汉画着十字,祝福孩子们但却不肯离开队伍。他们哭啊,跳啊,被士兵的爱国精神深深感染着,激动着,都忘了上课的时间。当时正要上法语语法课,一气之下,孩子们把法语书全扔在了凳子上或桌子底下。 1816年,保卫莫斯科的战役开始了。拿破仑率领的联军个个勇猛,人人凶悍。然而在库图佐夫将军指挥下,俄军的士气也很高。战争全面铺开,整整打了一夜,双方的死伤都很严重,但似乎法军死亡的人数更多一些。初战表明,俄军胜利有望。在圣彼得堡,举行了庄重的庆贺仪式,人们既鸣礼炮又张灯结彩,皇村中学的同学们也是一片欢腾雀跃。 可是突然间,莫斯科的居民被组织大撤退,法军占领了莫斯科。在此之前,从战争一开始,莫斯科居民们的爱国主义和牺牲精神就已经被唤起了。那位热忱的罗斯托普钦省长让人在大街上张贴了许多标语,上面写着“拿破仑已在途中被冻死……”“前进,耶稣的军队……”他一向反对处绝这个刑罚,但却处死了一名叫维勒沙金的人,因为他曾扬言拿破仑在半年之内可以大获全胜。省长不同意撤离莫斯科,只允许“妇女和像妇女一样的男人”撤离。他命令把办公处转移,打开了所有的监狱,向老百姓发放武器,抬着圣像在市内走来走去。这天,省长把东正教的大主教请到克林姆林宫前广场上的一座祭坛前,主教当时病危得说不出话来。他的代理对聚集在广场上的人们说:“主教想知道你们动摇了没有?所有愿意听从主教的人,请跪下!”在场的人全都跪了下去。总指挥高声说:“莫斯科的居民不会束手就擒!请把武器发给大家,莫斯科的存亡全靠你们了!”罗斯托普钦命令“所有的勇士们都站到三山旗下”,同敌人决一死战。市民们情绪高昂,做好了保卫家园的准备。 然而毕竟面对着拿破仑这样的强大敌人,居民们的勇气抵挡不了入侵者的铁蹄。城中很快就一片混乱了,那些达官贵胄、小贵族、商人和公务人员只要有车辆和马匹就统统弃城出逃了。大路上,各种败逃的车辆一辆接一辆。普希金的父母和叔父瓦西里也在这个队伍里。 莫斯科变成了一片火海,一座废墟。普希金在学校里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失声痛哭。那被大火烧毁的故园啊,那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街道,那冒着黑烟的房屋和柱子,还有那已成为灰烬的瓦西里叔父的图书馆……童年的一切就这样在战争的火焰中走远了。他曾那样喜欢法兰西的文化、文学,而今,他也恨死了那个法兰西小个子(拿破仑),在脑海中构思着一首又一首向往和平,向往胜利的反抗的诗篇。 在学校里,小普希金和他的同学们也被拿破仑的所向无敌威胁着。学校领导考虑把学生们转移到北方的某个城市去。这个计划使孩子们十分兴奋,勾起了他们的向往和想象。他们梦想着到北方的冰天雪地同敌人周旋,去同北极的白熊做伴。 还没等学生们撤离,10月份,拿破仑军队在莫斯科烧、杀、抢掠一空后,突然撤了回去。法国军队被俄国军队折腾得精疲力竭,只好放弃了这片荒凉而又神秘的辽阔大地。虽然拿破仑骁勇无比,但在俄罗斯这块高寒的土地上他和他的军队却都无法再坚持了。在漫漫撤退的路上,法国军队留下了1071具尸体。 圣诞节到了,俄国人几年来第一次显得轻松而且愉快,他们隆重地庆祝他们的国家从“20个国家的蹂躏下”得到解放。沙皇亚历山大决定乘胜追击,不仅要当俄国人民的解放者,还要当欧洲人民的解放者。他率军继续同法军作战,战场移出了俄国,一步步向西移去。 4月13日,巴黎投降了,亚历山大大帝取得了全面胜利。莫斯科沸腾了,彼得堡也沸腾了,到处呈现出一派节日气息。克里姆林宫教堂的钟声从早响到晚,整整敲了3天,整座城市灯火辉煌。虽然几个月前这里被烧成了一片焦土,但欢乐气氛却十分浓厚,那是胜利的欢乐呀。 1814年7月27日,为庆祝亚历山大一世返回俄国,皇太后发起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皇村中学的学生也应邀参加。少年们站在一片布满玫瑰花环的长廊上观看庆祝胜利的文艺节目,更以崇敬的心情注视着得胜归来的沙皇。在他们眼里,亚历山大一世成了“阿伽门农”,是欧洲的和平战士,是无敌的英雄,他的身上闪烁着人类最光辉的尊严。 普希金看到从宫殿到楼阁之间,设了一座凯旋门,上面写了两行字:“噢,你刚从战场归来,凯旋门对你似乎太狭窄。”他即兴作了一幅漫画:画面上的亚历山大一世肥硕无比,正慢慢向凯旋门走来,凯旋门实在太窄了,他身后的将军们气急败坏,干脆用刀把凯旋门砍开来扩大它,好让沙皇进来。 虽然敢于善意地嘲弄沙皇,普希金仍和全体同学一样尊重他,热爱他。因为他从敌人的铁蹄下拯救了俄罗斯,也因为他为一个沉睡的俄罗斯带来了新时代的光明。普希金为此充满热情地写道: 欧洲低下苍老的脑袋, 一起对着自由沙皇的膝盖, 因为沙皇已解开了农奴的绳带…… 战争使俄罗斯觉醒,战争也塑造了一个个英才。在失败与胜利、悲伤与激动的更迭中,少年才子的思想、感情渐渐地成熟起来了。普希金真切地体验着爱国主义,爱国主义的情愫也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基。 在这种爱国思想的激励下,普希金像一只雏鹰,不再满足于零零碎碎地拼凑精神食粮,而要用自己渐丰的羽翼去创造了。他和同学们一起创办手抄刊物。针对当时流行的用法语写作的“法国病”,他开始用俄文写诗,并且很快带动起一批同学,兴起了一股清爽的“俄国风”。也许是动荡不安的时代滋育了一代天才的早熟;也许在国将不存时,每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会对自己的前途感到不安;也许正是经历了太多苦难,胜利的果实才分外香甜。反正,当俄罗斯在迎庆胜利之时,也正是普希金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之日。他运用俄语还没有法语那样驾轻就熟,但是那自己民族的语言已经足够他倾泻心中的激情了。他总是躲到屋里最僻静的角落,心中像被什么鼓噪着,急得一个劲儿咬笔翎,接着便蹙紧眉头,撅起嘴唇,一边用火热的眼光在自己写出的东西上扫过,一边在嘴里嘟嘟嚷嚷地念着。就这样,他写出了皇村中学手抄本上最好的诗篇。 随着反法卫国战争的胜利,普希金的诗句也飞出了校园。1814年7月4日,在沙皇举行庆祝招待会前夕,普希金的诗作《致友人》在著名的《欧洲导报》上发表了,署名亚历山大·思·克·什·帕。这是普希金在杂志上公开发表的第一篇诗作,也是刚踏上文学之路的普希金的创作宣言。在诗中,年纪轻轻的普希金坚定地表示自己选择了当作家的生活道路。“我的命运已经注定,告诉你,我选择了七弦琴,”他眼光敏锐,善于思考,感情火热,善于借助具体事物抒发感情,所以他在诗作中自信地表示自己确定的生活道路建立在与自己的才能完全相适应的基础上。可以说,14岁的时候,普希金已经在缪斯女神那里找到了发展自己才能的“最佳突破口”。 其实,以普希金的家族和所受的教育,摆在他前面的本可以是另一种生活:出入富丽的宫廷,参加热闹的聚会,做一个平步青云的官吏。然而这种虚浮、庸俗的日子在少年普希金眼里算是什么啊?他恨透了那些耀武扬威的仕途中人。面对祖国的危难,面对民族的发展,他们算什么呢?而诗人,诗人有什么价值呢?在普希金发表第一首诗作的当时,以他少年的经历和头脑,他大概还没有想那么多。但是他已然了悟:当作家要勇敢逾越许多悬崖陡壁、叠嶂险峰;当作家注定是贫寒的,“赤身而来,又赤身走进坟墓”,“命运既不给他们大理石的宫殿,也不给他们把金条装满铁箱:地下的陋室,高楼上的堆房——这就是他们辉煌的宫殿和居室”。他深刻地指出“名声只是梦”,当作家决不是为了显赫的名声;他讨厌贵族作家把诗歌当成上流社会的娱乐和消遣的文字游戏,认定作家的神圣职责是“既有健全的理性,又给我们教导”;他讽刺那些口是心非的伪善作家像“年老的牧师”“在教堂里传道”;他批评那些轻浮的诗人“挥笔乱涂,浪费纸张”;他坚信诗不是外形的东西,“即使会押韵,并非就是诗人”。当时也许还不成熟,但是普希金已然超越了自己的前辈和同龄人,他开始感觉到:自己要从事的文学事业,是一件具有头等重要性的国家的事业;诗人这个名字,应该是奶娘那样的人民、浴血沙场的卫国将士、所有有着人心的人的感情和思想的表现者。他为了这项选择激动,也为这项选择骄傲。 不管怎么说,普希金以一个少年的才气和名声却已走出顽童们聚集的中学,走向了成年人的世界。从此开始,他可以像茹科夫斯基、叔父瓦西里那样自称诗人了,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吗?他有多少理由让自己欢呼、炫耀、大笑啊。 但是,我们的小诗人丝毫没有被这最初的成功冲昏头脑,他的志气大着呢,他也深知前路的艰难。他从不在同伴面前自吹自擂,只是更加投入,更加勤奋了。果然不久,一个重要的时刻,让人惊喜让人雀跃的时刻来到了,普希金由此奠定了自己在俄罗斯诗坛上的位置。 那是1815年1月8日,皇村中学举行升级会考。这天校方邀请了许多客人旁听,大厅里坐满了绅士和贵妇。普希金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叔父也在其中,不过他一心瞩目的还是那位年高德劭的大诗人杰尔查文。平日里,他对这位前辈的名望和才气佩服至极,想象了无数次见面、交谈的机缘。而此刻,杰尔查文就坐在那儿,他已老态龙钟,虽然身穿军服,足登软靴,但显得十分疲劳,一只手托着头,满脸皱纹,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迷离,嘴唇下垂,好像一直在打瞌睡。 文学答辩开始了,是俄国文学!杰尔查文这时突然醒了,两眼炯炯有神,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原来,学生们在朗读他的诗作,对他那些美妙的诗句进行分析和赞扬,他认真地听着,不时笑眯眯地点头。 轮到普希金上场了,他站在离杰尔查文两步远的地方,神情庄重地开了口。他朗读的不是杰尔查文的诗作,而是他自己写的《皇村回忆》。他刚读了几句,老先生杰尔查文就抬起了头,把手拢在耳朵上。他吃惊地打量着这位奇特的小伙子,只见他肤色深黑,卷发乱蓬蓬的,目光犀利、坚定,像一对闪闪放光的水晶球。小家伙身穿紧身的蓝色齐膝外衣,领口上有一圈红边,白色裤头紧紧地裹在大腿上,脚上的黑色皮靴擦得油光锃亮。他既激动又严肃,但是一点也不慌张。他声音洪亮、清晰、有力,读起诗来抑扬顿挫,十分富有感染力。杰尔查文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诗作。这小伙子的诗风同他的有些相似,这不奇怪,在俄国,所有的诗都同他的诗作相似。但是这个叫普希金的孩子的诗中有一种格外令人吃惊的舒适感,听着这种诗,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地为他打拍子。这小家伙有多大?也就十四五岁吧?可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美妙词句!听他在描绘皇村大花园的景色:月光融融、花径幽幽、池水冰清、瀑布飞珠……他还提到了许多当代的英雄,像叶卡捷琳娜大帝。然而,更让人激情荡漾的,还是诗中那股挡不住的爱国氛围。普希金在诗中描绘了自己看到、感受到的时代:令人忧虑、争吵和斗争不断、拿破仑入侵、卫国战争胜利……他写敌人入侵俄罗斯的神圣领土: 他面前是白雪皑皑的草地, 洒满血迹的大地冒着轻烟。 静谧的村落和城市烈火燃起, 映得天空一片彤云。 …… 发抖吧,独裁暴君,你死期来临。 我们的战士个个都是勇士, 为了信念,为了沙皇, 他们发誓,不能成功也要成仁! 他读到敌人在荒野上行军,读到敌人凶残地血洗城市,读到农民躲进原始森林忍饥挨饿以及大火焚烧莫斯科的可怕情景。这时他的声调低沉、可怕,似乎莫斯科的大火会与历史长存,永不熄灭。他深情而悲怆地念下去: 莫斯科,你穹隆式的建筑是祖国之最, 可如今,它们都在哪里? 在这座庄严城市的旧址, 到处是瓦砾和灰烬。 莫斯科阴冷的面孔叫我们伤心, 连沙皇和贵族的府第也都荡然无存。 大火烧毁了一切,穹隆式城楼也不能躲过厄运。 在富人住宅区,在花园和草地, 大量的财物被焚之一炬。 哪里有香桃木和椴木, 哪里就只剩下冒烟的木炭、尘土和灰烬。 人间到处是死亡,大地也变得哑然寂静…… 普希金念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听众席上没有一点动静,老杰尔查文早听得入了神,坐在那里痴痴呆呆的。也许是感受到了众人的感动,普希金把头一扬,大声地、骄傲地读了下去: 别难过,莫伤心,俄罗斯城市的母亲, 你瞧侵略者的下场多么可悲! 这是上帝在惩罚他们猖獗的部队。 瞧,他们闻风丧胆,头也不敢回, 他们的血迹染红了祖国的皑皑雪地。 一到夜晚,寒冷和饥饿就会折磨他们, 身后还有俄国的士兵把他们追击。 读到这里,普希金的声音绷紧,提高了,似乎声带马上就要因为激昂而被撕裂。 战栗吧,异国的铁骑! 俄罗斯的子孙开始行进。 无论老少,他们都起来向暴敌袭击, 复仇的火点燃了他们的心。 战栗吧,暴君!你的末日已经近了! 你将会看到:每一个士兵都是英雄, 他们不是取得胜利,就是战死沙场, 为了俄罗斯,为了庙堂的神圣! 普希金读完最后一个字,年迈的杰尔查文已经站了起来。他神情激动,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热泪横流,老人晃动着双手,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想要拥抱这个了不起的后生,嘴里一边还在嘀咕着:“我还没有死!”但是小普希金比老人更激动,他的心脏欢乐地怦怦直跳,已经无法承受现场的热烈氛围了。他拔腿就跑,藏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让自己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学校的老师到处找他,也没能找到,人们呼叫着小普希金的名字,听起来,就像呼唤一个久违了的名人或长者。 当晚,会考结束之后,大臣拉祖莫夫斯基伯爵设晚宴招待客人,普希金的父亲是客人之一。大臣激动地对普希金的父亲说:“我想教贵公子学习散文。”一旁的杰尔查文红着脸,比大臣更激动地说:“您还是让他作诗人吧!他就是杰尔查文的接班人!” 普希金的父亲和叔父都十分自豪。他们看着小亚历山大的名气飞出了校园,比他们自己得到了赞扬还欣慰。的确,在俄罗斯贵族的沙龙里,在文学艺术家聚集的地方,人们都在好奇而又善意地谈论着少年普希金的名字。茹科夫斯基主动朗读了普希金的《皇村回忆》。这首诗被送到了《俄罗斯文物》杂志,并且在4月份刊出发行了。这次普希金署了自己的真实姓名。编辑部特意为这首诗加注了一段附言: “为向读者奉献这份厚礼,我们应该感谢青年诗人的双亲。小诗人才能卓绝,前途无量。”《俄罗斯文物》是当时俄国最好的刊物之一,《皇村回忆》发表后,该杂志又发表了一首诗作,题名《致普希金》。这使年轻的亚历山大的名气愈发大了起来。 这仅仅是开始。小普希金是幸运的,而这幸运得自于他本身的勤奋和才气。他初出茅庐,就具有雄厚的语言基础,懂得如何选词造句,如何使文章具有音乐感。他的《皇村回忆》是一篇演讲稿,一篇壮丽的声明,一段修辞严谨的小文章。虽然好多情节是凭作者主观想象撰写的,但那是一刹那间的感情迸发,是一道心灵的闪电,是对苦难祖国的深情厚谊,是为祖国自由而战的热烈的向往。这些都强烈地震撼着读者的心灵。加上他的诗句韵律优美,充满激情,笔锋酣畅流利,诗体通俗易懂,就像寒冷的冬日吹来了一丝春风,着实让人吃惊和欣喜。 这些才气的凝聚之作,让小普希金在得到前辈认可的同时,更受到了他们的鼓励和指教,这些对他以后的成长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对小亚历山大特别瞩目的人中,与杰尔查文老头比起来,茹科夫斯基与那少年才子的缘分似乎更深。当时32岁的茹科夫斯基是玛丽亚·费多洛夫娜皇后的朗读教师,他体质瘦弱但乐于助人,生性朴实,是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大好人。从一开始,茹科夫斯基就特别喜欢这个爱动爱闹又令人难以理解的小普希金。他预见到小朋友的天才会得到非凡的发展,并成了年轻诗人的力量源泉。有时,茹科夫斯基对普希金朗读自己新写的诗句,要是小家伙没能马上记住,他就自责韵脚没有选好,并马上按照普希金指出的地方改好。他同小亚历山大谈论《诗歌的神圣命运》,嘱咐普希金去追求“纯洁的好名声”,而不要畏缩不前或贪图安逸。 除茹科夫斯基之外,历史学家卡拉姆辛也分外关注这个诗坛“神童”。1816年,他来到皇村中学,专门要听听少年诗人的诗作。卡拉姆辛先是严肃地问了他几个问题,鼓励他继续努力。卡拉姆辛语重心长地对小伙子说:“要像雄鹰那样翱翔,但切勿在飞翔中停滞不前。”诚惶诚恐的普希金像以往每次见到自己崇拜或尊敬的长者一样,激动地屏住鼻息,在同学们友好而羡慕的目光注视下,静静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别的著名作家也闻声而至,他们纷纷前来欣赏皇村中学的这位诗界“奇才”。当时普希金的许多同学都以能见到大作家德米特里耶夫、杰尔查文、茹科夫斯基、巴丘什科夫、科沃斯托夫等为荣,而这些人都是因为普希金才频频光顾这所学校的。大作家们对普希金的关照更提高了他在同学中的威望。虽然朝夕相处,但许多孩子把他当成了颇有些神秘的人物。他们认为他有“志向”、有学问,这些在那个年龄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些学生笨拙地模仿他,捡起他丢弃的诗句,把他的成就视为自己的成就。他成了同学们的“偶像”,他的名气同皇村中学和皇村花园的名望融在了一起。一些好朋友把能为小普希金做点事看成自己的光荣,那位善良的蓝眼睛杰尔维格甚至把好朋友普希金的诗稿“偷”出来,悄悄寄给当时最严肃的大报社。 除了文学界前辈和在校同学、老师外,普希金的名字还流传到了朝野政界、宫廷内院。《皇村回忆》取得成功之后,国民教育大臣要普希金写一首诗,歌颂1815年皇帝从巴黎的荣归。不久他又受命为玛丽亚·费多罗夫娜举办的一次皇家盛会写赞歌,这首诗在宴会上被演唱,得到了一致的好评。 15岁的亚历山大·普希金一举成名,在那一年成为俄罗斯炙手可热的人物。在种种尊敬和好奇的目光激励下,小普希金真的十分高兴。但是他并没有被那些荣耀的花环笼罩,并没有因为少年得志而自满,甚至没把已取得的成绩看成自己的标志。他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他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如果说天分使他少年早慧,那么早年问与伏尔泰等文学先辈的纸上交谈已让他年轻的双眼深刻而睿智,让他身处迷雾而神清气明。 接下来,在1815年和1816年两年里,普希金更加倍地努力,兴致勃勃地勤奋写作。创作的灵感也像泉水似的不断涌出他的心房。1814年,他写了26首诗;1815年写了27首诗;1816年写了近50首诗。他模仿伏尔泰的手法写了故事《法达姆,或人类的理智》;他试着写喜剧,想通过五幕喜剧《哲学家》开始毕业后的文学生涯;他以魔幻的手法写了《冯维辛的影子》,借早已作古的灵魂来称颂当代作家们。 他还试着写了一些戏剧评论文章,认真地分析研究了柴可夫斯克依公爵的喜剧《新斯台恩》。这时的普希金,已经学会用一个艺术家的眼光而不是普通人的眼光来评判艺术作品了。虽然圈子里都认为《新斯台恩》的矛头指向了神圣的卡拉姆辛,但是卡拉姆辛最喜欢的年轻人、年仅15岁的普希金却认为这出喜剧并不“包含阴谋的影射”,并且认为柴可夫斯克依“发现了社会中富有喜剧色彩和虚伪的方面”。这样的深刻和客观,来自于一个少年无邪的心灵,来自多年与伏尔泰,与前辈哲学家、文豪的神交,也来自对不公平现实生活的理解和感悟。虽然是初出茅庐、虽然还羽毛未丰,但我们的小艺术家已经彻底地讨厌虚浮和媚俗了。 普希金的阅读、创作和成就并没有给别人带来不便,但是在周围,他也感受到了种种障碍和阻力,好像一股细细的潜流,流到他的脚边来。尽管有大作家来看望他,尽管老杰尔查文说他前途远大,尽管有茹科夫斯基的鼓励甚至皇后的嘉奖,15岁的普希金仍被校方一些人看做是淘气鬼。没办法,谁让他只有15岁! 少年时代的戏耍已经消逝, 如同晨雾,如同梦幻。 可是一种期望还在胸中激荡, 我们的心焦灼不安, 我们经受着宿命势力的重压, 时刻听候着祖国的召唤。 《致恰达耶夫》 学生生活既单调又热闹,是阅读和写作让年轻的普希金摆脱了单调,又超越了热闹。他用自己的才华叩开了缪斯的大门,也叩开了友谊的大门。也许是时代的必然,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或者干脆就是天性的支使,从走上诗坛的那天开始,普希金就生活在一种独特的氛围之中。这里多的是真诚,少的是虚浮;多的是激情,少的是庸俗;多的是创新,少的是顽固。与外界更广阔的接触浸润了小亚历山大的诗心,也塑造了诗人奔放自由浪漫的性格。在皇村中学的最后一年,这位少年才子已经找到了自己要走的道路,也更加明确了该怎样走这条道路。在诗友、文友和战友那里,他一步步迈向了那个时代无法预知也无法躲过的风浪。就在这风浪里,我们的小诗人渐渐成熟了。 这一年,胜利的皇村一片歌舞升平,学校也开始允许学生们在课余时间外出。当时有一队近卫军骑兵在皇村驻扎,骑兵团里的军官大都是有文化的青年贵族,他们勇敢、激进、放达,身上既有进步青年的政治热情,又有革新者的宏图远志,当然也沾染着一些纨祷子弟的玩世情绪。普希金结识了这批军官,就像鱼儿见了水,立即融入了其中。他同他们在一起吃喝玩乐,但这一切不过是一个表面,这些骑兵军官自由、进步的政治思想在深深地吸引着年轻的诗人。 骑兵团里,普希金的朋友主要有莫洛斯特沃夫、萨洛米尔斯基、萨布洛夫、恰达耶夫和卡维林。其中恰达耶夫成了普希金一生的挚友。在普希金看来,以卡维林和恰达耶夫为首的这几位骑兵军官,绝不是散兵游勇,也并非寻花问柳和饮酒玩牌的花花公子。他们有那么丰富的学识,又有那么丰富的阅历!他们曾远征法国,亲身体验过法国社会开放和自由的气息。在巴黎,拿破仑一完蛋,这些人的军事热情就转移到政治方面。他们吃惊地关注着欧罗巴大地西部这块自由的土地:立宪派会议、共和派的人权、公民权、平等、自由和博爱的主张让这些来自东方专制国度的年轻人既吃惊又高兴。他们在思想上用法国的自由政治经济政策的优点同俄国沙皇制度进行比较;他们同普鲁士“爱国会”军官来往密切,想建立一个秘密社团来反对帝国专制。经过独立和文明的洗礼,他们回到了祖国俄罗斯。然而这个国度又让他们多么失望呵:到处是农奴,一片混乱,死气沉沉;到处都有官方密探,宫廷上下懒惰成风;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自从神圣同盟缔结和被拿破仑推翻的各国皇室复辟之后,亚历山大一世这位自由和民权的支持者,这位胜利了的皇帝也变得独断、专制和冷酷,让人难以忍受了。 在这群军官里,有几位参加了秘密社团“救国同盟”,这是由首都的一批青年军人在1816年建立的,总部在彼得堡。卡维林就是这个社团的一位活跃分子。但在皇村的这批轻骑兵中,普希金早已看出,恰达耶夫是个核心人物。这是一位美男子,身材瘦削,小脸红润白净,宽脑门,目光深沉,穿着讲究。表面上看,他似乎没参加什么政治组织,但他在同志面前经常发表一些颠覆言论,思想深刻,立论系统,看来十分有来头。正是这些,使思想活跃、向往自由的小普希金如醉如痴,很快就与恰达耶夫以知己相待了。恰达耶夫对小诗人也十分友好,管他叫“逍遥派哲学家”。 恰达耶夫比普希金年长5岁,能流利地讲四国语言,对英国文学和哲学很有研究,尤其在哲学上很有自己的见解。他与普希金的交往使小诗人更加深邃,也在这个还不懂政治的孩子面前展现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他曾对普希金讲解法国怀疑主义学派的缺欠,讲解在科学和艺术上采取试验方法的益处。普希金曾对新古典主义诗歌十分喜爱,因为那是一种既轻快而又有规则的诗体。但是恰达耶夫告诉普希金,有一种诗体,代表一种更深沉、更人道、也更真实的思想感情的诗歌。有时,他拿出一本诗集,给普希金读上一段,然后逐一批评作者所用的字眼。普希金本来感到那诗歌韵味颇浓,可经恰达耶夫一分析,竟有那么多不贴切和矛盾的地方,这叫小诗人感到吃惊,也更加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一天,恰达耶夫给他朗读杰尔查文的《旅行家》,普希金觉得有两句诗很漂亮: 漆黑的夜晚月光闪烁, 旅行家驾一叶扁舟一闪而过。 然而,恰达耶夫告诉他,既然有月亮,那就不会是漆黑的夜晚。普希金恍然大悟,他从恰达耶夫身上感受到一个正直艺术家的真诚和坦荡。就这样,在好朋友的指导和影响下,小普希金对自己要求严格了,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比过去严肃了。他更加清楚地认定写诗并非是为了消遣,而是一种工作。他暗暗下决心,以后写作时,诗风一定要严谨,要深思熟虑,做到让别人无懈可击,尽量写得确切一些。 普希金从小读了许多法国哲学作品,深受法国进步思想家天赋人权的思想影响;他也听说过言论自由、普及教育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观点的优越性。但是年轻的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俄国,那些进步的东西虽然很好,但显得遥远、抽象。这些在恰达耶夫那里变得具体了。同别的许多军官一样,恰达耶夫正直、进步,他为人民的贫穷生活时刻忧虑,希冀效仿西方,重新安排祖国的命运。他从法国的民主共和运动中看到了出路和希望,并把这一理想带到了俄国,并准备在古老的俄罗斯大地上推行。他把实现这种理想当成自己的使命,不放过向任何朋友宣传的机会。普希金在他那里读了许多秘密宣传品,这些火热的语言为小诗人铺开了一个崭新的民主自由的俄罗斯画卷。普希金在这些文字中浸染着,他的政治视野拓宽了,他的世界观自然而然地雕上了民主和自由的内容。假如在青春的年代没有遇上恰达耶夫,普希金会不会只能成为一个歌功颂德的宫廷诗人?会不会像许多纨·贵胄一样成为昙花一现的流星?也许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普希金对恰达耶夫始终怀着深厚的感激和热爱。“你严刻的目光深察到我的内心,你以忠告或谴责给了它生命;你的火焰燃起了我崇高的追求,我的心里又滋生了坚毅的忍受,我知道怎样去蔑视,怎样去憎恨。”(《给恰达耶夫》1821)这是普希金成熟之后对恰达耶夫的致谢之辞,实质上,他们的友谊已无须言谢,共同的理想已经让他们难分你我了。面对恰达耶夫美好宏伟的政治蓝图,普希金激动难眠,而且信心十足。 同普希金一样,他的几个好朋友如普欣、久赫尔别凯和杰尔维格也受到骑兵们哲学思想的影响。晚上隔着墙壁,普希金和普欣总要聊一会儿,这是在皇村中学几年的老习惯了。现在,他们又找到了新的谈话内容,聊到祖国的现实,他们变得忧虑不安,流露出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在那个年龄,这些事情也许还该不着他们担心,但是强烈的爱国激情鼓舞着他们,对美好的共和制的向往激励着他们,他们已把建立一个民主的共和国当成了一桩神圣的事业。普欣比普希金更善于行动,他甚至随时准备着在未来帝国的动荡中去起布鲁图的作用。 普希金热爱同学们所追求的事业,但是诗人的气质在这里阻碍了他,他没有彻底地投入这种纯政治的活动之中。在军官们和激进的同学们中间,他还是个野小子,热情、爱笑、大方、出类拔萃,但又派不上用场。他更加热爱的是诗歌,更加投入的也是诗歌。他深知这一点,只有用自己激昂的文字,来讴歌未来的革命。 转眼学生生涯就要结束了,在激昂的青春年华里,皇村中学的少年们都在构思着自己的宏伟前途。有人准备穿上色彩鲜明的军装去当军人,有人热切希望胸挂勋章做效忠皇帝的官员,有人憧憬着去当既文明又狡猾的驻外大使。只有一个人不知该干什么,他就是普希金,1817年,他写道: 不管作骑兵、录事, 不论盔甲、法律, 统统与我没有缘分, 我不争做上尉, 更无意去当陪审官的副职。 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好吗?不是的。年轻的普希金早已作出了选择,或者说是他的天才已经选择了他。在涉猎了那么多书籍、接触了那么多大家、创作了那么多诗歌后,他已打定了主意:要想行动自由,就必须舍弃仕宦之途,去做个普通诗人。 选择了这条路也就意味着放下了许多负担。普希金从来没有在乎过书本上的成绩,此时更不在乎了。离毕业考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同学们都感到有些寂寞难耐,普希金也觉得孤独得难以忍受。6年的学生生涯毕竟太漫长了,而越临近结束往往让人感到时间越慢。因为没有太具体的事可干,没有了以往的各种压力,少年们都变得散漫起来。普希金频繁地往返于近卫军骑兵团和中学大门之间。他有时也和同学们去校长英日哈尔德家,去音乐教师弗库森男爵家,还去拥有私人剧团的托尔斯泰男爵家。但普希金最喜欢去的是历史学家卡拉姆辛家。 卡拉姆辛是普希金成长过程中又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他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一位文学家。从当时俄国社会的角度看,卡拉姆辛是一位清正廉明、安分守己的好人。他的生活十分规律,每天早早起床,然后空腹散步,继而喝两杯咖啡,抽一锅烟,接着就开始工作。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事件,他从不改变自己的生活规律。他的作品和他的为人一样严谨、准确,到1816年,他已经完成了历史著作《俄罗斯帝国史》的前8卷。虽然是政府的史官、皇帝的爱臣,但卡拉姆辛从来不为自己提任何要求,也不要别人为他提什么要求,甚至多次拒绝过舒适的生活。普希金知道自己很难作成卡拉姆辛这样一丝不苟的绅士,但他十分佩服这位前辈的高尚的心灵。在年轻的普希金看来,卡拉姆辛简直是完美的化身。而从完美的卡拉姆辛身上,他学到了多少东西啊。 卡拉姆辛是俄罗斯语言的改革家,是俄罗斯第一个用自由、流畅和口语化风格写作的人。他摆脱了束缚语言的外来枷锁,使语言自由了,回到了活生生的人民口语中来。这一点特别让普希金钦服,他读卡拉姆辛的东西,总会想到自己童年的奶娘说的那种语言,而那是一个多么亲切的声音呵。当时与卡拉姆辛对立,以希什科夫为首的一批作家还在大力鼓吹所谓的高雅文学。普希金当然地站在了卡拉姆辛一边,用诗作来支持他的语言革新。实际上,在这方面,普希金后来的成就远远超过了卡拉姆辛。 但是普希金不是在每一点上都与伟大的卡拉姆辛保持一致。在政治观点上,已经接受了自由思想的普希金就无法想象卡拉姆辛怎么会那么坚决地支持俄国的君主政体。卡拉姆辛认为,农奴制是家长制的组成部分,如果帝国政府出了问题,应该怪当权者本人,而不应责怪他们所代表的社会制度。这种反动的观点让普希金十分吃惊,他已在骑兵团的朋友那里学会了热爱自由和民主,而卡拉姆辛这种束缚人身自由和思想自由的东西多么让人讨厌啊。但是普希金没有因为信念相悖就不再接触卡拉姆辛,他可以迁就这种差异。在经历了那么多赞扬和讽刺、肯定和鞭策之后,年轻的诗人在感情上已日渐深沉,懂得控制自己了。从内心里,普希金十分敬佩聪明人,卡拉姆辛正是聪明人,恰达耶夫也是聪明人。从某种角度来说,普希金更是聪明人,他听着他们为各自的理论辩解,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真理越辩越明,在两种思想的交锋中,普希金更加确认了自己的选择。 在广泛的交游中,在文学家们热闹非凡的沙龙里度过了一段忙忙碌碌的时日之后,1817年5月,毕业考试来临,6年的中学生活终于要结束了。同学们既为各奔前程而高兴,又为即将离别而伤怀,年轻人们互相拥抱,海誓山盟,表示今后决不相忘,并忙着互相在纪念册上留言赠诗。在这座修道院式的学校里,孩子们已经养成了一种集体主义精神。这座摇篮一样的学校,养育了各种职业的人,也留给他们一个共同的烙印,就是中学生的团结和信任。因为这种缘故,普希金一生都对皇村中学保留着深厚的感情。 毕业考试结束了,毕业成绩发下来了,毕业典礼举行过了,毕业证书拿到了……对许多学生来讲,这份皇村中学的毕业证书是他们6年里梦寐以求的奢望,是他们坚持学习和信仰的动力,也是今后富贵生涯的台阶。而对普希金来说,它却不过是一张废纸。他对展现在眼前的仕宦之途实在不感兴趣,有没有毕业证书又能怎样呢? 在即将毕业之时,普希金为自己制作了另一份“毕业证书”,那是一个本子。在那个本子上,他在同学的帮助下抄录了36首诗,全是他中学期间创作的上乘之作。他在诗本的封面上用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亚历山大·普希金诗集,1817年》。 在挑选这些诗稿时,普希金十分认真。他在中学里共写了120多首诗,这些诗有的很优美,有的很恢宏,但也有的很幼稚。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诗是他6年的心血凝结,是他学生时代读了那么多书,结识那么多人,经历那样一段历史的艺术反射。只有通过这120多个台阶的逐级攀登,他才会在日后迈上“俄罗斯文学之父”的宝座。 更为重要的是,中学时代的这些诗把普希金同以前的诗人联系在了一起。他初学写诗时主要是模仿前人,在吸纳前人成果的过程中,他一步步地发展了自己的风格。他模仿过茹科夫斯基、巴丘什科夫,甚至还有杰尔查文。通过这些模仿,他在语言上进步飞快,在技巧和内容上也越来越出色。他十分灵巧地试着写了各种类型的诗歌,特别在那些大题材作品中,普希金充分运用了茹科夫斯基那种刚劲有力的风格。他会尽力寻找典雅庄重的字眼,把眼前发生的事件写成史诗,把英雄人物写得像雕像,把背景写得像硬纸壳上的图案。虽然气势很大,想象丰富,但这些早期作品因为模仿痕迹太重,显得缺乏特色。 普希金还写了大量的田园诗。在这方面,他模仿的是巴丘什科夫温柔、散漫的风格。丘比特、玛斯、阿波罗、维纳斯(分别代表爱神、战神、太阳神、女神)等和他们的形容词,在中学生普希金的作品中司空见惯。只要写诗人,就要有缪斯、笛子和竖琴;只要写女人,就少不了“温柔的爱情”、“梦思”、“玉雕雪塑”;只要写风景,就会使人想到一个人工雕琢的世界。 这并不代表年少的诗人懒惰而笨拙。实际上,普希金是那样地热爱生活,那样地热中于艺术。他以一个少年的阅历和智慧太迫切地要表现人生,仅仅是过于迫切和自信,使他所歌颂的生活远离了人间,似乎他只是通过同代人之间虚伪的人际关系来看待人生的。当时那些先辈诗人们从普希金模仿他们的诗中找到了知音,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已被小诗人放大了。他们从普希金的思想中看到了自己的想法,这想法却早已被他发展了。从表面上看,普希金的《皇村回忆》似乎同俄罗斯以及西方文学的传统有很多联系,但它实质上已孕育着某种突破。突破的端倪在于那些生动的细节描写、韵脚的自由运用和“不加修饰”的叙述。好像这位中学生阅读的东西太多,有时一抬头,就忘记了本子上的东西,开始用全新的语言讲话。甚至有时他望着天空呆一会儿,韵味浓重、悦耳动听的诗句中就会突然闪出一个真正的形容词、一个生动的动词,从而使诗句变得抑扬顿挫而又丰富多彩。一个极普通的字眼到了他的诗中就会变得格外响亮,一个普通的比喻在他的作品里就特别引人注目。他在用词上的大胆、随意,在那个时代的其他诗人那里是绝无仅有的。像什么正在织补的裙子、白菜、荨麻、卢姆酒、馅饼和鳟鱼、啤酒和番趣酒这些东西,除了普希金再没有一个人敢把它们写到诗里来。也许在近两个世纪后的今天会有人奇怪,写诗还禁用哪些词不成;但在那个时代,用这些平民百姓生活中的词汇和语法,绝对是一场文学革命的先兆。 回顾中学时代这些诗作,普希金有满意的,也有不满意的。他也许还没意识到在模仿和吸取前人精华的同时,他已的的确确在迎接并缔造着这场文学革命了。在思想上,恰达耶夫进步、自由的观念早已在他的脑海中根深蒂固;在艺术上,他更喜欢那自然之美。而最主要的,普希金正生活在两个时代的交叉阶段,他接受了法兰西百科全书派的精神,也继承了戴着假发的俄罗斯诗人们的思想。幼时的经历、多情的性格决定他不会成为迟到的古典派诗人,因为他太热爱眼前的现实,喜欢直接表露情感;他也不会成为地道的浪漫诗人,因为他知道孰轻孰重,讲究思想明晰和廉耻。在中学后期的创作中,普希金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摆脱了巴丘什科夫那浅薄的比喻,也摒弃了茹科夫斯基救世主般的迷雾手法。他观察真切,记录准确,能从鱼目混珠中发现珍珠的所在。在那些无名的小诗中,他已显示出自己的犀利笔锋。所以毕业后不久,他走出了校园,也便撕去了传统的面纱,就像他走出了空想的世界,来到了一个艰辛然而清晰的天地。在这个世界上,有光秃的草地,有沾满泥浆的四轮马车;有暖和的房间,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少女在里面做着美梦;有灯光明亮,乐声悦耳的舞会;也有住在破旧地毯之上的茨冈人。在年轻诗人的眼中,这世界上必须还有这么一座大城市,在这座花岗岩砌成的都市中,又有波涛滚滚、风浪汹涌。 因为那只雏鹰已长全了翅膀,是该搏击风浪的时候了。 (责任编辑:中国历史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