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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文章第九

时间:2017-11-02 12:38来源:未知 作者:中国历史网 点击:
本篇题目为“文章”,但首先议论的是关于文章的作者。认为作者首先应具备德行,才能写出优美的文章。他历数历代著名文人的毛病,告诫子孙应谨防文章所带来的灾祸。作者提出文章应以思想性为根本,辅以辞采,主张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易识字、易诵读)

  本篇题目为“文章”,但首先议论的是关于文章的作者。认为作者首先应具备德行,才能写出优美的文章。他历数历代著名文人的毛病,告诫子孙应谨防文章所带来的灾祸。作者提出文章应以思想性为根本,辅以辞采,主张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易识字、易诵读),反对“穿凿补缀”,反对“浮艳”的文风。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不可暂无。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馀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1];王褒过章《童约》[2];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贻;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3],不能悉记,大较如此[4]。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5],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6],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7],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8],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癭鄙[9]。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也。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癶痴符[10]。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癷皃邢、魏诸公[11],公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12],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13],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二姓[14],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璋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蛇虺[15]。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之[16]。

  [1]赀:通“资”,财货。

  [2]过:过失。章:同“彰”,显示。

  [3]翘秀:才能出众。

  [4]大较:大略。

  [5]原其所积:探讨积弊之所以产生的原因。

  [6]矜伐:夸耀。

  [7]惬当:惬意而妥当。

  [8]砂砾:沙子和碎石块,比喻言辞。

  [9]鄙:卑鄙。

  [10](línɡ)痴符:江南方言,指无才学而好卖弄的人。

  [11](tiǎo):用言辞戏弄人。

  [12]施行:流传。

  [13]动俗盖世:惊天动地,气盖一世。

  [14]二姓:改朝换代之称,不同姓氏的两个王朝。

  [15]蛇虺(huǐ):都为蛇类,喻指凶恶的人。

  [16]消息:斟酌,思考。

  文章都来源于《五经》:诏、命、策、檄,从《书经》中派生;序、述、论、议,从《易经》中派生;歌、咏、赋、颂,从《诗经》中派生;祭、祀、哀、诔,从《礼经》中派生;书、奏、箴、铭,从《春秋》中派生。朝廷中的典章,军队中的誓、诰,宣扬仁义,表彰功德,治民建国,这文章的用途是多种多样的,不可片刻没有。至于陶冶性情、婉言劝谏,体味一种特别的审美享受,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在奉行忠孝仁义尚有馀力的情况下,也可以学学这类文章。但是自古以来,文人多失之于轻薄:屈原夸耀才华,自我宣扬,公开暴露君主的过错;宋玉长相俊美,被当作优伶看待;东方朔言行滑稽,缺乏雅致;司马相如诱骗卓王孙的财物,没有节操;王褒私入寡妇之门,在《童约》一文中自我暴露;扬雄作《剧秦美新》歌颂王莽,损害了自己的品德;李陵向外族投降;刘歆在王莽新政时期反复无常;傅毅依附权贵;班固剽窃他父亲的《史记后传》;赵壹性情过分倨傲;冯衍因浮华而屡遭压抑;马融谄媚权贵而被讥讽;蔡邕与恶人同遭惩罚;吴质在乡里仗势横行;曹植傲慢不驯,触犯刑法;杜笃向人索取,不知满足;路粹心胸过分狭窄;陈琳确实粗枝大叶;繁钦不知检点约束;刘桢因性情倔强被罚作苦工;王粲因轻率急躁而被人嫌弃;孔融、祢衡放诞倨傲,招致杀身之祸;杨修、丁廙,因煽动立曹植为太子而自取灭亡;阮籍无视礼教,伤风败俗;嵇康盛气凌人,未得善终;傅玄愤而争斗,被免去官职;孙楚恃才自负,冒犯上司;陆机作乱犯上,走上绝路;潘岳唯利是图,以致遭遇危险;颜延年意气用事,遭到罢免;谢灵运空放粗疏,扰乱朝纪;王融凶恶残忍,自取毁灭;谢脁为人轻佻傲慢,遭到陷害。以上这些人,都是文人中的佼佼者,不能全都记载下来,大致是这样吧。至于帝王,有的也难以幸免。古来身为天子又有才华的,只有汉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等数人,他们都遭到世人的议论,并非具备美德的君主。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这些人,既有盛名而又没有过失,偶尔也会听到,但是有才华而又遭到祸患的人还占多数。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推究其原委,文章的本质就是表明兴致,抒发感情的,也难免会使人恃才自夸,从而忽视操守,急于追逐名利。现在的文人,这个毛病更加深切,只要有一个典故用得恰当,一句诗文写得新巧,他们就会神采飞扬直达九霄,心潮澎湃雄视千古,孤芳自赏,目中无人。再加上言辞造成的伤害,比矛戟伤人更加残酷;讽刺招来的灾祸,比狂风闪电还要迅速,所以应该特别加强防范,以保大福。

  做学问有敏捷和迟钝之别,写文章有精巧和拙劣之分。学问迟钝不懈努力,可以做到精通熟练;文章拙劣的人即使研究思考,也难免流于粗疏。只要能成为有学之士,也就不枉为人了;真正缺乏写作才华,就不要勉强提笔了。我看当世的某些人,根本没有才思,却自称文章清丽华美,把自己的拙劣文字四处散布,这种人太多了,江南一带称之为“痴符”。最近在并州,见到一位士族,他喜欢写一些可笑的诗赋,与邢邵、魏收等人开玩笑,人们都嘲弄他,假意称赞他的诗赋,他还信以为真,竟杀牛摆酒,大宴宾客,来扩大自己的声誉。他的妻子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哭着劝阻他。他叹息着说:“我的才华连妻子也不承认,便何况其他人呢?”至死也没有觉悟。自己能够了解自己,才称得上聪明,这确实是不容易做到的。

  学习写文章,应该先找亲友征求意见,经过他们的品评裁定,知道可以拿出手了,然后才能出手;千万不要自我感觉良好,以免被别人耻笑。自古以来执笔写文章的人不计其数,但能够达到宏丽精美境界的,不过几十篇而已。只要写出的文章不脱离它应有的格式,表达得较为贴切,就可称为才士了;一定要使自己的文章达到惊动众人、压倒当世,怕是只有等到黄河水澄清之时才有可能吧!

  不屈身辅佐两个王朝,是伯夷、叔齐的气节;对任何君主都可侍奉,是伊尹、箕子的主张。自春秋以来,士大夫家族奔窜流亡,邦国被吞并灭亡,国君与臣子本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关系。然而君子之间一旦交情断绝,彼此也不辱骂攻击;人一旦屈膝侍奉于人,怎么会因为存亡而改变初衷呢?陈琳在袁绍手下撰文,就把曹操称为“豺狼”,在魏国草檄,又把袁绍看作“蛇蝎”。因为这是受命于当时的君主,自己无权作主,但这也算是文人的大毛病了,应该认真地思考一下。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1]?”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鸱》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2]。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章怖慑[3],不达天命[4],童子之为耳。桓谭以胜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阴阳,故著《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言馀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酱瓿而已[5]。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6],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朝菌[7],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8],放意填坑岸也[9]。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10],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11],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故也。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12],并未得编次,便遭火荡尽,竟不传于世。衔酷茹恨[13],彻于心髓!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怀旧志》。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14],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魏爱慕任而毁沈约,每于谈燕,辞色以之。邺下纷纭,各有朋党。祖孝徵尝谓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吴均集》有《破镜赋》。昔者,邑号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母,曾子敛襟:盖忌夫恶名之伤实也。破镜乃凶逆之兽,事见《汉书》,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见有和人诗者,题云敬同,《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轻言也。梁世费旭诗云:“不知是耶非。”殷诗云:“云母舟。”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又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此流比[15],幸须避之。北面事亲,别舅礑《渭阳》之咏[16];堂上养老,送兄赋桓山之悲,皆大失也。举此一隅,触涂宜慎[17]。

  江南文制,欲人弹射[18],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也。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吾初入邺,遂尝以此忤人,至今为悔。汝曹必无轻议也。

  [1]吾子:您,对人尊称。

  [2]累德:损坏德行。

  [3]周章:慌慌张张。

  [4]达:通晓。

  [5]覆:盖。瓿(bù):古代一种盛酒、酱等的小瓮。

  [6]清干:精明练达。

  [7]朝菌:生于阴暗处的一种菌类植物,朝生而暮死,极其短暂。

  [8]流乱轨躅(zhuó):足迹错乱。躅,足迹。

  [9]放意:恣意妄为。

  [10]体度:体制和风格。

  [11]缉缀:写文章时组词造句。

  [12]草土:居丧。

  [13]衔酷茹恨:心中满怀痛恨。

  [14]准的:标准。

  [15]流比:之流,之类。

  [16](chī):本意是舒展,这里是吟诵之意。

  [17]触涂:处处。

  [18]弹射:批评。

  有人问扬雄:“您年轻的时候喜欢写作辞赋吗?”扬雄回答说:“是的,辞赋好像小孩子们练习的虫书、刻符一样,成年人是不该干这种事的。”我私下反驳他:虞舜吟唱过《南风》诗;周公写过《鸱》诗;尹吉甫、史克写过《雅》、《颂》中那些美好的篇章,却没有听说他们在幼年时期因此损伤过品行啊。孔子说:“不学《诗》,就不善于辞令。”又说:“我从卫国返回鲁国后,才把《诗》的乐曲进行了整理订正,使《雅》乐和《颂》乐各得其所。”孔子赞美彰明孝道,就引用《诗》中的句子加以验证。扬雄怎么可以忽视这些事实呢?如果说到他的《法言》中“诗人的赋华丽而规范,辞人的赋华丽而放纵”这句话,只不过说明他明白二者的区别而已,却不明白他作为成年人该如何去选择。扬雄写了《剧秦美新》一文歌颂王莽的新朝,却糊涂地从天禄阁上往下跳,惊慌失措,不能通达天命,这才是孩子的行为啊。桓谭认为他超过了老子,葛洪把他与孔子相提并论,实在让人叹息。扬雄只不过通晓算术,了解阴阳之学,所以写了《太玄经》,那几个人就被他迷惑了。他的遗言馀行,连荀况、屈原都赶不上,哪里能比得上老子、孔子这些大圣们的馀尘呢?况且,《太玄经》到今天究竟有什么用途?无异于盖酱瓿的盖子罢了。

  齐朝有位叫席毗的人,精明能干,官至行台尚书。他讥笑鄙视文学之士,曾嘲讽刘逖:“你们这些人的辞藻,好比那朝菌,只供片刻观赏,成不了栋梁之才,哪里能比得上我们这种千丈松树式的人才呢,尽管经常有风霜的侵袭,也不会凋零枯萎的!”刘逖回答说:“既是耐寒的树木,又能开放春花,怎么样呢?”席毗笑着说:“那当然好啦!”

  凡是写文章,好比骑千里马,马虽有俊逸之气,还得用衔勒控制它,不要让它错乱轨迹,肆意奔跑到沟壑之中。

  文章应该以义理情致为心肾,以气韵才调为筋骨,以用典合宜为皮肤,以华丽辞藻为冠冕。现在的人继承前人的写作传统,都是舍本逐末,所写的文章大都浮华艳丽。文辞与义理相比较,则文辞优美而义理薄弱;内容与才华相衡量,则内容繁杂而才华不足。那放纵不羁者的文章,酣畅流利却偏离了作文的主旨;那深究琢磨者的文章,材料堆砌却文采不足。现在的风气就是这样,你们怎么能独自避免呢?只要做到写文章不过头,不走极端也就可以了。如果有才华出众的人能来改革文章的体制,实在是我所希望的。

  古人的文章,气势宏大,潇洒飘逸,体制风格,比今人高出许多。只是它的遣词造句,简略质朴,不够严密细致罢了。今人的文章,音律和谐靡丽,语句工整对称,避讳精细详密,这些方面比古人强多了。应该以古人文章的体制为根本,以今人文章的音调为枝叶,这两方面应该并存,不可偏废。

  我先父的文章,十分典雅纯正,从不盲从社会上流行的风气。梁孝元帝为湘东王时,曾让萧淑辑录臣僚们的文章编成《西府新文》,先父的文章竟一篇也没被收录,这是因为他的文章不合世俗的口味,没有《郑风》、《卫风》那种靡靡之音的缘故。他留下的诗、赋、铭、诔、书、表、启、疏各体文章二十卷,我们弟兄当时正在居丧,没顾得上编排整理这些文章。因遭逢火灾,这些文章被烧光了,竟然不能流传于世。我怀此悲痛和遗恨,真是痛彻心肺啊!先父的节操品行见于《梁史·文士传》以及孝元帝的《怀旧志》。

  沈约说:“文章应当遵从‘三易’的原则:容易了解典故,这是第一点;容易认识文字,这是第二点;容易诵读,这是第三点。”邢子才常说:“沈侯的文章,用典不让人感觉到,就像发自内心的话。”我因此而深深地佩服他。祖孝徵也对我说过:“沈约有诗说:‘崖倾护石髓。’这怎么能像是用典呢?”

  邢子才、魏收都颇负盛名,一般人把他们当作楷模,视为宗师。邢子才赞赏佩服沈约而轻视任昉;魏收喜爱羡慕任昉而诋毁沈约,二人在聊天饮酒时,常常为此争得面红耳赤。邺下人物众多,二人各有自己的朋党。祖孝徵曾经对我说:“任昉、沈约二人的是非,实际上是邢子才、魏收二人的优劣。”

  《吴均集》中有《破镜赋》一文。古时候,有座城邑叫朝歌,颜渊因为这个名称不在那儿停留;有条里弄叫胜母,曾子到这里时赶紧整理衣襟以示恭敬:他们大概是担心这些不好的名称损坏了事物的内涵吧。“破镜”是一种凶恶的野兽,它的典故见于《汉书》,希望你们写文章时避开这个名字。近代常见有人奉和别人的诗歌时,在和诗的题目中加上“敬同”二字,《孝经》上说:“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可见这两个字是不能随便用的。梁朝费旭的诗说:“不知是耶非。”殷沄的诗说:“礏云母舟。”简文帝讥讽他俩说:“费旭已经不认识他父亲,殷沄又让他母亲四处飘荡。”这些虽然都是过去的事,但是不可随意引用。有人在文章中引用《诗经》中“伐鼓渊渊”的诗句,《宋书》对这些乱引诗句的人已有所讥讽,以此类推,希望你们一定要避免使用这类词语。有人母亲尚健在,与舅舅分别时却吟唱《渭阳》这种思念亡母的诗歌;有人父亲尚健在,送别兄长时却引用“桓山之鸟”这种表现父亡卖子之悲的典故,这些都是莫大的错误。举以上例子,是希望你们处处能够慎重对待。

  江南人写文章,希望别人给予批评指正,知道毛病所在,立即加以改正,曹植从丁廙那里感受过这种好风气。山东的风俗,不懂得请别人对自己的文章加以抨击责难。我刚到邺城时,曾因此而冒犯他人,至今还很后悔,你们一定不要轻率地议论别人的文章。

  凡代人为文,皆作彼语[1],理宜然矣。至于哀伤凶祸之辞,不可辄代。蔡邕为胡金盈作《母灵表颂》曰:“悲母氏之不永,胡委我而夙丧。”又为胡颢作其父铭曰:“葬我考议郎君。”《袁三公颂》曰:“猗欤我祖,出自有妫。”王粲为潘文则《思亲诗》云:“躬此劳悴,鞠予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而并载乎邕、粲之集,此例甚众。古人之所行,今世以为讳。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蔡邕《杨秉碑》云:“统大麓之重。”潘尼《赠卢景宣诗》云:“九五思飞龙。”孙楚《王骠骑诔》云:“奄忽登遐。”陆机《父诔》云:“亿兆宅心,敦叙百揆。”《姊诔》云:“天之和[2]。”今为此言,则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赠杨德祖诗》云:“我君饯之,其乐[3]。”不可妄施人子,况储君乎?

  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之歌,或云出自田横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陆平原多为死人自叹之言,诗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何不陈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灵帝乎?

  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灭,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4],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雉鸣。”又曰:“雉鸣求其牡。”毛《传》亦曰:“雌雉声。”又云:“雉之朝,尚求其雌。”郑玄注《月令》亦云:“雄雉鸣。”潘岳赋曰:“雉以朝。”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偏大尔。”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碗。”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锒铛,大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俗所误。

  文章地理,必须惬当[5]。梁简文《雁门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此亦明珠之[6],美玉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7],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

  兰陵萧悫,梁室上黄侯之子,工于篇什[8]。尝有《秋诗》云:“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时人未之赏也。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颍川荀仲举、琅邪诸葛汉,亦以为尔。而卢思道之徒,雅所不惬。

  何逊诗实为清巧,多形似之言[9];扬都论者,恨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不及刘孝绰之雍容也。虽然,刘甚忌之,平生诵何诗,常云:“‘蘧居响北阙[10],皅皅不道车。’”又撰《诗苑》,止取何两篇,时人讥其不广。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文,亦复如此。江南语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逊及思澄、子朗也。子朗信饶清巧。思澄游庐山,每有佳篇,亦为冠绝。

  [1]皆作彼语:用他的语气作文。

  [2](qiàn):好比。

  [3](yì):快乐的样子。

  [4]指知决纰缪者:据我所知,绝对是错误的事例。

  [5]惬当:恰当。

  [6](lèi):本指丝上结成的疙瘩,这里是毛病的意思。

  [7]讽味:吟诵玩味。

  [8]篇什:泛指文章辞赋等。

  [9]形似:形象逼真。

  [10]居:当作“车”。何逊《早朝》诗:“蘧车响北阙,郑履入南宫。”用遽伯玉之事。

  凡是替人写文章,都使用对方的语气,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至于涉及到哀悼伤痛,死亡灾祸一类的文章,就不应随便代笔了。蔡邕替胡金盈写的《母灵表颂》说:“悲母氏之不永,胡委我而夙丧。”又替胡颢写其父的铭文说:“葬我考议郎君。”还有《袁三公颂》说:“猗欤我祖,出自有妫。”王粲替潘文则写的《思亲诗》说:“躬此劳悴,鞠予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这些文章都载入蔡邕、王粲的文集中,这类例子很多。古人的这种做法,今天就被当作犯讳了。曹植在《武帝诔》中用“永蛰”表示对父亲的深切思念;潘岳在《悼亡赋》中用“手泽”抒发看到亡妻遗物的感伤:前者把父亲比作了昆虫,后者把妻子等同于亡父。蔡邕的《杨秉碑》说:“统大麓之重。”潘尼的《赠卢景宣诗》说:“九五思龙飞。”孙楚的《王骠骑诗》说:“奄忽登遐。”陆机的《父诔》说:“亿兆宅心,敦叙百揆。”《姊诔》说:“天之和。”如今谁再这样写,就是朝廷的罪人了。王粲的《赠杨德祖诗》说:“我君饯之,其乐洩洩。”这种话不能随便用于别人的孩子,更何况是太子呢?

  挽歌辞,有人认为是古代的《虞殡》之歌;有人认为出自田横的门客,都是活着的人悼念死者以表达哀痛之情的。陆机写的《挽歌诗》大多是死者自叹之言,诗的体例中既没有这样的例子,又违背了作诗的本意。

  凡是诗人的作品,无论是指责的、规谏的、赞美的、歌颂的,各有其源流,不会相互混杂,使善恶同处一篇之中。陆机作的《齐讴篇》,前部分叙述山川、物产、风俗、教化的兴盛,而后部分却突然出现了轻视山川之情,大大背离了全诗的风格。他作的《吴趋行》,为什么不陈述阖闾、夫差的事呢?他作的《京洛行》,为什么不陈述周赧王、汉灵帝的事呢?

  自古以来,那些宏才博学而引用典故发生错误的有的是。诸子百家杂说,意见有些不同,倘若其书已经湮灭,后人不能见到,所以我不敢妄加评论。现在我且举几个已经被肯定是错误的例子,希望你们以后引以为戒。《诗经》中说:“有雉鸣。”又说:“雉鸣求其牡。”《毛诗训诂传》也说:“雌雉声。”《诗经》中又说:“雉之朝,尚求其雌。”郑玄所注解的《月令》也说:“,雄雉鸣。”潘岳的赋却说:“雉以朝。”这就把雌雄混为一谈了。《诗经》中说:“孔怀兄弟。”孔,很的意思。怀,思念的意思。孔怀,意思是十分想念。陆机的《与长沙顾母书》,叙述从祖弟士璜之死,却说:“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中既感到悲痛,就是非常思念了,为什么还说“有如”呢?看他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把亲兄弟当作“孔怀”。《诗经》中说:“父母孔迩。”如果按照上面的说法,就是把父母称作“孔迩”了,这能说得通吗?《异物志》中说:“拥剑状如蟹,但一偏大尔。”何逊的诗说:“跃鱼如拥剑。”这是没有分辨鱼和蟹的区别。《汉书》中说:“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人们往往把此鸟误作“乌鸢”来使用。《抱朴子》中说项曼都诈称遇见了仙人,自己说:“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梁简文帝的诗说:“霞流抱朴碗。”就好像郭象把惠施的话当作庄周的话了。《后汉书》说:“囚司徒崔烈以锒铛礐。”锒铛,指铁锁链,世人大多把“锒”字写作金银的“银”字。武烈太子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他曾经作诗:“银礐三公脚,刀撞仆射头。”这就是被世俗的写法误导了。

  诗文中涉及到有关地理的内容,必须恰当。梁简文帝的《雁门太守行》中说:“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的《陇头水》中说:“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这些诗句都有失误,虽不严重,也算是明珠小疵,白璧微瑕了。这些地方应该慎重对待啊。

  王籍的《入若耶溪》诗中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文士认为这两句诗无与伦比,众人没有异议。梁简文帝吟咏过这两句诗后,就不能把它忘掉了;梁孝元帝诵读品味后,也认为再也无人能写出这样的诗句,以至于在《怀旧志》中把它记载在《王籍传》中。范阳人卢询祖,是邺下的才俊之士,竟说:“这两句诗不成诗样,为什么认为他有才能呢?”魏收也同意卢询祖的意见。《诗经》中说:“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诗训诂传》中说:“意思是安静而不嘈杂。”我时常赞叹这个解释有情致,王籍的诗句就是由此产生的。

  兰陵人萧悫,是梁朝上黄侯萧晔的儿子,擅长写诗。他曾经写过一首《秋诗》,有这么两句:“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当时的人并不欣赏它,我却喜欢它的空远闲散,宛然在目。颍川荀仲举,琅邪诸葛汉,也是这样认为的。而卢思道那些人却不满意这两句诗。

  何逊的诗确实清新奇巧,有很多形象生动的佳句,邺下的论诗者,抱怨他的诗中有苦辛之味,多贫寒之气,不如刘孝绰诗歌的雍容华贵。尽管如此,刘孝绰仍很忌妒何逊的诗。平时诵读何逊的诗,常常讥讽说:“‘蘧居响北阙’,不道车。”他编撰的《诗苑》一书,只选取了何逊的两篇,当时的人责难他收得太少了。刘孝绰当时已负盛名,没有什么谦让可言;他只佩服谢脁,常常把谢脁的诗文放在几案上,起居作息之时,拿来诵读玩味。梁简文帝喜欢陶渊明的诗文,也像刘孝绰一样爱不释手。江南有句俗语说:“梁朝三何,子朗最多。”三何,指何逊、何思澄及何子朗。何子朗的诗歌确实富有清新奇巧之句。何思澄游览庐山时,常有佳作产生,在当时也是超群绝伦的。 (责任编辑:中国历史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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