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文学有一个十分突出的现象,那便是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文人,由于政治、文学、私交友谊等因素,往往被后世加以并称,如“韩柳”“元白”“刘柳”“刘白”“韩白”等,这些并称的本身就说明,作为德宗贞元末登上政治舞台,历经顺宗永贞革新、宪宗元和中兴的同辈士子韩愈(768-824)、柳宗元(773-819)、刘禹锡(772-842)、白居易(772-846)、元稹(779-831),他们之间具有很强的可比性。而且,通过他们之间的比较,无疑有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他们在文学史、文化史及思想史方面各自的独特意义与价值。 第一节 元、白比较论析 作为“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分定金兰契,言通药石规”《白居易集笺校》卷十三《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以下凡是涉及《白居易集》的相关内容,如果不加特别注明,均以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为准。“迹由情合,言以心诚,远定死生之契,期于日月可盟,谊同金石,爱等弟兄”《元稹集》卷六十《祭翰林白学士太夫人文》。以下凡是涉及《元稹集》的相关内容,如果不加特别注明,均以冀勤校点《元稹集》为准。的金兰之交元稹、白居易,二人当世便赢得了“元、白”并称的美誉。元、白并称,不仅表现二人在政治品性上,他们均有着“还将稽古力,助立太平基”(《白居易集笺校》卷十三,《叙德书情四十韵上宣歙崔中丞(宣州荐送及第后重投此诗)》)、“愿助朝廷理”(《白居易集笺校》卷八,《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以及“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厘。济人无大小,誓不空济私”(《元稹集》卷三《酬别致用》)、“誓遣朝纲振”(《元稹集》卷十二《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的宏大抱负,而且表现在道德人格上,他们经常以“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白居易集笺校》卷一,《赠元稹》)、“与君皆直戆,须分老泥沙”(《元稹集》卷八,《酬乐天见忆兼伤仲远》)的要求相互砥砺,更为主要的是,还表现在诗歌酬唱上,他们“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始以诗交,终以诗诀”(《白居易集笺校》卷六十九,《祭微之文》)的这种知音之赏。除此之外,元、白之所以得以并称,如果从生存哲学这一角度考察,还集中表现在以下三方面:1.元、白在文学上的自我定位和相互评价;2.元、白的失子之痛与无嗣之忧;3.元、白对婚姻生活的珍视与婚外情感的放逸。 一、元、白在文学上的自我定位与相互评价 元、白在人格、文学上的高下轩轾,历来是文学史上一个关注的热点,有着汗牛充栋的评说,而且大致上形成了褒白贬元、白高元低的基本格局,历史的选择自有它的道理,我们姑且不管。但是,迄今为止,似乎还少有人集中阐发元稹、白居易二人关于自己的自我定位及相互评价,实际上,早在元、白生前,他们就曾对其文学成就给予了相当集中的论述和认识。如白居易就曾从不同角度多次提出他们二人在当世才名相埒的情况,如《刘白唱和集解》就直接指出了自己和元稹为文友诗敌之幸与不幸,其云:“予顷以元微之唱和颇多,或在人口,常戏微之云:仆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吟咏情性,播扬名声,其适遗形,其乐忘老,幸也;然江南士女语才子者,多云元、白,以子之故,使仆不得独步于吴、越间,亦不幸也。”(卷六十九)而《与刘苏州书》则以直接感叹的口气说明元稹乃自己“诗敌之勍者”(卷六十八)。又,元和五年(810),白居易在《和答诗十首》序中,便回忆了自己与元稹当初在应科举考试时二人创作大致相当的情况,他说:“顷者在科试间,尝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共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足下来序果有辞犯文繁之说,今仆所和者,犹前病也。”(《白居易集笺校》卷二)这一情景,直到大和二年(828)《和微之诗二十三首》之序,还描述了他们二十年来逞才炫能、意欲定霸取威的情景:“微之又以近作二十三首寄来,……皆韵剧辞殚,环奇怪谲。又题云:奉烦只此一度,乞不见辞。意欲定霸取威……曩者唱酬,近来因继,已十六卷,凡千余首矣。其为敌也,当今不见;其为多也,从古未闻。所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卷二十二)同年为《因继集》重新作序时也是如此,其云:“夫文犹战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微之转战,迨兹三矣。即不知百胜之术多多益辨耶!抑又不知鼓衰气竭,自此为迁延之役耶!进退惟命。微之,微之!走与足下和答之多,从古未有,足下虽少我六七年,然俱已白头矣。竟不能舍章句,抛笔砚,何癖习如此之甚欤!而又未忘少年时心,每因唱酬,或相侮谑,忽忽自哂,况他人乎?《因继集》卷且止于三可也。忽恐足下懒发,不能成就至三,前言戏之者,姑为巾帼之挑耳。然此一战后,师亦老矣,宜櫜弓匣刃,彼此与心休息乎!”白居易性格中有天性中和的一面,一般情况下均谦冲虚和,但大凡涉及文学词章,除了一些客套性的言语之外,似乎很少当仁能让的,这一方面也许与唐代重文、进士自我意识张狂的风气有关,另一方面也许与白居易有意担当“斯文”的历史使命有关,因为他的这种以文自负的习气,不仅表现在“诗敌之勍者”的元稹身上,而且与晚年唱和之友刘禹锡也是如此:“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夫合应者声同,交争者力敌,一往一复,欲罢不能。”(《白居易集笺校》卷六十九,《刘白唱和集解》)而对于才力稍弱的李绅,则干脆直称:“苦教短李伏歌行”,并附注云:“李二十常自负歌行,近见予乐府五十首,默然心伏。”(《白居易集笺校》卷十六,《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卷六十九,《因继集重序》) 这一点,元稹也有类似的表述,如《上令狐相公诗启》云:“稹自御史府谪官,于今十余年矣,闲诞无事,遂用力于诗章。日益月滋,有诗向千余首。……某又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白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相酬,盖欲以难相挑耳。江湖间为诗者,复相仿效,力或不足,则至于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不异前篇,亦自谓为元和诗体。”(《元稹集》集外文章。)对江湖间为诗者东施效颦之举批判的同时,通过“别创新词”“以难相挑”的表达,隐然把自己放置到了与白居易相当的位置。《酬乐天余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这首诗歌及相应的小注就也是很典型的例子,他说:“律吕同声我尔身,文章君是一伶伦。众推贾谊为才子,帝喜相如作侍臣。(乐天先有《秦中吟》及《百节判》,皆为书肆市贾题其卷云:‘白才子文章。’又乐天知制诰词云:‘览其词赋,喜与相如并处一时。’)次韵千言曾报答,(乐天曾寄予千字律诗数首,予皆次用本韵酬和。后来遂以成风耳。)直词三道共经纶。元诗驳杂真难辨,(后辈好伪作予诗,传流诸处。自到会稽已有人写《宫词》百篇,及杂诗两卷,皆云是予所撰,及手勘验,无一篇是者。)白朴流传用转新。(乐天于翰林中书,取书诏批答词等,撰为程序,禁中号曰白朴。每有新入学士求访,宝重过于六典也。)”(《元稹集》卷二十二)《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因有戏赠》这首诗,虽然不是特别严肃,但对当世几位著名的诗人放置一起论述时,元稹还是颇为自负的为自己留了一席之地,其云:“喜闻韩古调,兼爱近诗篇。玉磬声声彻,金铃个个圆。高疏明月下,细腻早春前。花态繁于绮,闺情软似绵。轻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禅。欲得人人伏,能教面面全。延之苦拘检,摩诘好因缘。七字排居敬,千词敌乐天。(侍御八兄能为七言绝句,赞善白君好作百韵律诗。)殷勤闲太祝,(张君籍。)好去老通川。(自谓。)莫漫裁章句,须饶紫禁仙。”(《元稹集》卷十二)。而“春野醉吟十里程,斋宫潜咏万人惊。今宵不寐到明读,风雨晓闻开锁声”(卷二十二)这首诗的标题“为乐天自勘诗集因思顷年城南醉归马上递唱艳曲十余里不绝长庆初俱以制诰侍宿南郊斋宫夜后偶吟数十篇两掖诸公洎翰林学士三十余人惊起就听逮至卒吏莫不众观群公直至侍从行礼之时不复聚寐予与乐天吟哦竟亦不绝因书于乐天卷后越中冬夜风雨不觉将晓诸门互启关锁即事成篇”,与白居易《与元九书》中的记叙“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樊、李在旁,无所措口”(卷四十五)相互比照来看,无疑表现了二人在诗歌艺术上乃真正的酒逢知己、棋逢对手。此外,《酬乐天喜邻郡》则干脆直接宣称:“文章虚被配为邻。”(卷二十二) 其实,这样的论据还有不少,于此不复详举,这已经足够表明,元、白在对自我定位及相互评价上,他们自己是没有什么轩轾高下之分的,而且,他们的这种相互评价,大都还出于对对方的更高肯定,这大致可以从以下几个层面来看: 首先,白居易对意欲与其“定霸取威”的元稹给予了超轶绝伦的评价,最为突出的例子莫过于《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其云:“昨夜江楼上,吟君数十篇。词飘朱槛底,韵坠绿江前。清楚音谐律,精微思入玄。收将白雪丽,夺尽碧云妍。寸截金为句,双雕玉作联。八风凄闲发,五彩烂相宣。冰扣声声冷,珠排字字圆。……神鬼闻如泣,鱼龙听似禅。星回疑聚散,月落为留连。雁感无鸣者,猿愁亦悄然。交流迁客泪,停住贾人船。暗被歌姬乞,潜闻思妇传。斜行题粉壁,短卷写红笺。肉味经时忘,头风当日痊。老张知定伏,短李爱应颠。(张十八籍、李十二绅皆攻律诗,故云。)道屈才方振,身闲业始专。天教声烜赫,理合命迍邅。顾我文章劣,知他气力全。功夫虽共到,巧拙尚相悬。各有诗千首,俱抛海一边。白头吟处变,青眼望中穿。酬答朝妨食,披寻夜废眠。老偿文债负,宿结字因缘。每叹陈夫子,(陈子昂着《感遇诗》称于世。),常嗟李谪仙。(贺知章谓李白为‘谪仙’。)名高折人爵,思苦减天年。(李竟无官,陈亦早夭。)不得当时遇,空令后代怜。相悲今若此,湓浦与通川。”(卷十七)此诗借鉴汉乐府《陌上桑》集中描绘罗敷之美的手法,对元稹诗歌给予委曲周详的最高赞誉。而且,值得强调的是,白居易明显是把元稹的文学创作置于“老张知定伏,短李爱应颠”这一位置之上的。其他诸如“海内声华并在身,箧中文字绝无伦”(卷二十三,《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声声丽曲敲寒玉,句句妍辞缀色丝”(卷二十三,《酬微之》)、“文章卓荦生无敌,风骨英灵殁有神”(卷二十七,《哭微之二首》其二)等莫不如此,除了这些比较概括性的评价之外,还有对单个作品的高度评价,如《放言五首》其序对《放言五首》的评价即是如此,其云:“元九在江陵时有《放言》长句诗五首,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予每咏之,甚觉有味,虽前辈深于诗者,未有此作。唯李颀有云:‘济水至清河自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斯句近之矣。”(卷十五)这些评价,尽管有溢美之嫌,但很明显,它不仅是出自白居易内心的一种真实感受,而且是一种高山流水的知音之赏,绝不是一些随便应酬的肤廓之论。 与之同时,元稹对“才名天下首”(《元稹集》卷八,《代杭民作使君一朝去二首》其一)的白居易也给予了相似的评价,如酬和白居易《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的次韵诗《酬乐天江楼夜吟稹诗因成三十韵》,就是用相同的手法对白居易的诗歌创作给予了特别的评价,其云:“忽见君新句,君吟我旧篇。见当巴徼外,吟在楚江前。思鄙宁通律,声清遂扣玄。三都时觉重,一顾世称妍。……阮籍惊长啸,商陵怨别弦。猿羞啼月峡,鹤让警秋天。志士潜兴感,高僧暂废禅。兴飘沧海动,气合碧云连。点缀工微者,吹嘘势特然。休文徒倚槛,彦伯浪回船。妓乐当筵唱,儿童满巷传。改张思妇锦,腾跃贾人笺。魏拙虚教出,曹风敢望痊。定遭才子笑,恐赚学生癫。裁什情何厚,飞书信不专。隼猜鸿蓄缩,虎横犬迍邅。水墨看虽久,琼瑶喜尚全。才从鱼里得,便向市头悬。夜置堂东序,朝铺座右边。手寻韦欲绝,泪滴纸浑穿。甘蔗销残醉,醍醐醒早眠。深藏那遽灭,同咏苦无缘。雅羡诗能圣,终嗟药未仙。”(卷十二)至于诸如“旧好飞琼翰,新诗灌玉壶。几催闲处泣,终作苦中娱。廉蔺声相让,燕秦势岂俱”(卷十二,《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并序》)、“百篇书判从饶白,八采诗章未伏卢”(卷二十二,《重酬乐天》)、“顾我小才同培,知君险斗敌都卢”(卷二十二,《再酬复言》)这样有意贬低自我而抬高白居易的做法,正如乐天在《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所表述的“顾我文章劣,知他气力全”(卷十七)一样,二人均是出于相似的心理。 再次,元、白二人对自己的创作也是颇为自负的,如白居易《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云:“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元九向江陵日,尝以拙诗一轴赠行,自后格变。)苦教短李伏歌行。(李二十常自负歌行,近见予乐府五十首,默然心伏。)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卷十六)而《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云:“制从长庆辞高古,(微之长庆初知制诰,文格高古,始变俗体,继者效之也。)诗到元和体变新,(众称元、白,为千字律诗,或号元和格。)”(卷二十三)则是对他们自己在文学流变史的地位给予了清晰的认识和定位。与白居易相比,元稹对文学理论本身有着更为理性客观的认识,已是学界共识,固不待多言。即便对自己的创作,也是颇为自负的,他说:“以我文章卷,文章甚斒斓。”(卷五,《台中鞫狱忆开元观旧事呈损之兼赠周兄四十韵》)于此,如果对元稹《叙诗寄乐天》等与白居易《与元九书》对照阅读,我们也会发现,二人文学心态及与文字结缘的历程也具有相似性,如《叙诗寄乐天》云“稹九岁学赋诗,长者往往惊其可教。年十五六,粗识声病。……故郑京兆于仆为外诸翁,深赐怜奖,因以所赋呈献。京兆翁深相骇异,秘书少监王表在座,顾谓表曰:‘使此儿五十不死,其志义何如哉!惜吾辈不见其成就。’因召诸子训责泣下。仆亦窃不自得,由是勇于为文。”(卷三十)《诲侄等书》也云:“吾幼乏岐嶷,十岁知文,严毅之训不闻,师友之资尽废。忆得初读书时,感慈旨一言之叹,遂志于学。是时尚在凤翔,每借书于齐仓曹家,徒步执卷,就陆姊夫师授,栖栖勤勤其始也若此。至年十五,得明经及第,因捧先人旧书,于西窗下钻仰沉吟,仅于不窥园井矣。如是者十年,然后粗沾一命,粗成一名。”(卷三十)关于如何担当斯文的历史使命,白居易于《与元九书》中也有很好的阐明,他说:“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闲又课诗,不遑寝息矣。……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卷四十五) 二、元、白的失子之痛与无嗣之忧 俗话说,“有子万事足”,向来是我国封建社会的普遍信条。这是因为,在家国同构的封建社会,孝是保障人口绵延的一套有效的机制,它要求每个社会成员都把组织家庭、生育子女(尤其是延续千年香火的男性后代)当作义不容辞的义务和责任,否则就要受到社会的歧视或自己良心的谴责。作为背负着传统文化重担的封建士大夫,“孝”作为唐代社会的一种准宗教,元稹、白居易对孝在世俗社会中的影响与威力无疑十分清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上》)、“父母生之,续莫大焉”(《孝经·圣治篇》)、“孝有三: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大戴礼记·曾子大孝》)、“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经》)等,诸多这样的传统教条,都把传宗接代放到了人生的首位。因此,面对没有子嗣传宗接代、继承香火的隐忧,也就成了元稹、白居易心头一道难以抹去的创伤。 当代学者肖群忠在考察孝的原初含义时指出,孝在中国封建社会,有两层基本的含义,即尊祖敬宗、崇拜祖先体现了孝道的“继往”之意蕴,而承继香火、延续子嗣则为孝道“开来”之内涵。肖群忠:《孝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1年7月,第154页。这种看法,德国著名的人类社会学家卡西尔也有相近的看法,他说:“在任何发现清晰的灵魂概念的地方,发现有关灵魂之乡和灵魂起源的明确神话理论的地方,祖先崇拜都起着重要作用。在几大宗教中,以祖先崇拜为根源并似乎原封不动保持其原始特征的,首推中国的宗教。在祖先崇拜盛行之处,个体不仅感到自己通过连续不断的生育过程与祖先紧密相连,而且认为自身与祖先为一体。”[德]E·卡西尔著、黄龙保译:《神话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3月,第196页。可见,不论是肖群忠还是卡西尔,都认为在中国这种传统的文化体制中,不论是“继往”还是“开来”,连续不断地生育男性后代始终是孝的关键链接点。 关于白居易的无嗣之忧,详见拙著《白居易研究的反思与批判》第一章之《白居易宗教信仰的心理基础》一节,从(一)通过直接抒发没有儿孙的悲伤,来宣泄心中无尽的压抑与焦虑;(二)用故作洒脱的调侃方式,来表达没有直系子孙的无奈;(三)通过对女儿、外孙的分外怜爱,来反衬其没有男性后代的凄苦心境;(四)通过对别人荣享儿孙之福、多子多孙的艳羡,来表达自己能够拥有儿孙的强烈渴望;(五)通过与友人的同病相怜,来表现其没有儿孙的绝望等五个方面集中作了论述。拙著《白居易研究的反思与批判》,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3月,第19-23页。实际上,面对无嗣的困扰,元稹也有相似的痛苦,尽管元和四年(809),元稹自己还在劝谕好友卢子蒙稍带自我解嘲的口吻云:“抚稚君休感,无儿我不伤。”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6月,第172页。同年悼亡爱妻韦丛的《三遣悲怀》其三也还颇为达观地说:“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6月,第174页。元和五年对前贤阳城“炎瘴不得老,英华忽已秋。有鸟哭杨震,无儿悲邓攸”,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6月,第264页。也大致是一种相关社会现象的感叹。但是,作于元和十三年(818)的《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便开始有了切肤之痛:“士元名位屈,伯道子孙无。”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6月,第770页。而到长庆元年(822),这种忧虑得到了强化,他说:“往年鬓已同潘岳,垂老年教作邓攸。烦恼数中除一事,自兹无复子孙忧。”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6月,第853页。长庆二年(823)的《郡务稍简因得整比旧诗并连缀焚削封章繁委箧笥仅逾百轴偶成自叹因寄乐天》也是如此,其云:“近来章奏小年诗,一种成空尽可悲。书得眼昏朱似碧,用来心破发如丝。催身易老缘多事,报主深恩在几时?天遣两家无嗣子,欲将文集与它谁?”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6月,第889页。对这首诗歌,白居易还专门作了和诗加以劝慰云:“满箧填箱唱和诗,少年为戏老成悲。……由来才命相磨折,天遣无儿欲怨谁?”(《白居易集笺校》卷二十三《酬微之》。)并在“由来才命相磨折,天遣无儿欲怨谁”后附注了元稹这首诗的最后两句。但是,作于同年的《酬乐天余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这首诗与同病相怜的白居易相关诗歌比较起来看,元稹似乎对自己还怀有一丝希望:“蔡女图书虽在口,(蔡琰口诵家书四百余篇。)于公门户岂生尘?(乐天常赠予诗云:‘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申。’因感无儿之叹,故予自有此句。)商瞿未老犹希冀,莫把籯金便付人。”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6月,第890页。不过稍后作于浙东任上的《感逝》就又表现出那种酸楚复杂的难耐之情,其云:“头白夫妻分无子,谁令兰梦感衰翁。三声啼妇卧床上,一寸断肠埋土中。蜩甲暗枯秋叶坠,燕雏新去夜巢空。情知此恨人皆有,应与暮年心不同。”(《元稹集》卷九)而大和二年(828),《听妻弹别鹤操》这首诗中,更是对“商瞿未老犹希冀,莫把籯金便付人”这丝残存的希望也开始失去了该有的信念:“别鹤声声怨夜弦,闻君此奏欲潸然。商瞿五十知无子,便付琴书与仲宣。”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6月,第923页。关于这首所表达的绝望情绪,白居易作了《和微之听妻弹别鹤操因为解释其义依韵加四句》加以劝慰,其云:“义重莫若妻,生离不如死。誓将死同穴,其奈生无子。商陵追礼教,妇出不能止。……况当秋月弹,先入忧人耳。怨抑掩朱弦,沉吟停玉指。一闻无儿叹,相念两如此。无儿虽薄命,有妻偕老矣。幸免生别离,犹胜商陵氏。”(《白居易集笺校》卷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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