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白居易与元稹酬赠唱和诗考述 白居易与元稹,当世并称“元、白”,这除了两人“贞元季年,始定交分。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胶漆,未足为喻”(《白居易集笺校》卷六十九,《祭微之文》)、“一生休戚与穷通,处处相随事事同”(《白居易集笺校》卷二十三,《醉封诗筒寄微之》)这种金兰之交外,更因二人“红笺白纸两三束,半是君诗半是书”(卷十四,《开元九诗书卷》),“始以诗交,终以诗诀”“歌诗唱和者九百章”(《白居易集笺校》卷六十九,《祭微之文》)的这种诗歌酬赠唱和的知音之赏及所取得的空前荣耀与无比崇拜。这种情状,正如元稹《永福寺石壁法华经记》所言:“又明年徙会稽,路出于杭,杭民竞相观睹。刺史白怪问之,皆曰:非欲观宰相,盖欲观曩所闻之元白耳。”(《元稹集》卷五十一)所谓“曩所闻之元白”,元稹为《白集》作序时有形象的描述,其云:“白氏长庆集》者,太原人白居易之所作。……予始与乐天同校秘书之名,多以诗章相赠答。会予谴掾江陵,乐天犹在翰林,寄予百韵律及杂体,前后数十章。是后,各佐江、通,复相酬寄。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为‘元和诗’。……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予于平水市中,(镜湖傍草市名。)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又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百金换一篇,其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自篇章以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元稹集》卷五十一)关于“元、白”并称,主要因之于诗,白居易亦屡屡言说,如《与元九书》云:“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最要,率以诗也。”(卷四十五)《因继集重序》云:“微之,微之!走与足下和答之多,从古未有。足下虽少我六七年,然俱已白头矣。竟不能舍章句,抛笔砚,何癖习如此之甚欤!而又未忘少年时心,每因唱酬,或相侮谑,忽忽自哂,况他人乎?”(卷六十九)《刘白唱和集解》更直接地说:“顷以元微之唱和颇多,或在人口,常戏微之云:仆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吟咏情性,播扬名声,其适遗形,其乐忘老,幸也。然江南士女语才子者,多云元、白,以子之故,使仆不得独步于吴、越间,亦不幸也。”(卷六十九) 至于元、白二人“满箧填箱唱和诗,少年为戏老成悲。声声丽曲敲寒玉,句句妍辞缀色丝”(《白集》卷二十三,《酬微之》)这种酬赠唱和的具体情况,则诚如岑仲勉《论〈白氏长庆集〉源流并评东洋本〈白集〉》中所指出:“白诗多酬唱之作,尤以与元稹、刘禹锡为最密,《因继集》至十七卷,《刘白唱和集》至五卷。今元、刘两集虽颇散佚,白集亦有遗文(其可知者,前已略举厥目)。苟再从元、刘两集比核之,于白氏佚文之研究,当不无小补。惟是原唱出自元、刘者,白之和答与否不可知,故只就元刘之和章,考次如后。每表上格先列两家之和目,下格乃列东本(按,指东洋本,岑仲勉所见《白氏长庆集》,乃《四部丛刊》影东洋本(省称东本),是当时最流行的白集版本。)原唱之卷数,东本所阙者辅以《全诗补遗》;其元诗所据为丛刊《长庆集》及《全诗》之二十七、二十八两卷,刘诗因手头适无他本,只取资于《全诗》而止。”岑仲勉:《岑仲勉史学论文集》,中华书局,1990年7月,第149页。据岑氏所考,得元稹酬和白居易诗68首。厦门大学2007届硕士赵现平毕业论文《元稹、白居易唱和诗三论》考云:“今对元、白唱和诗歌加以统计(以目前所能看到的为准),共有106首。这么多的往来唱和诗,在诗人交往中极为少见,且元、白唱和诗风格独树一帜,以‘和韵诗’诗中的‘次韵诗’最为典型。次韵诗在元、白唱和诗中发挥到了极致,无论是当时影响还是后世,以及在整个唱和诗历史长河中,都占据重要地位。当今学术界对元、白唱和诗的研究自卞孝萱《唐代次韵诗为元稹首创考》(《晋阳学刊》:1986,4)起,著作日渐其丰。”事实上,赵现平这篇硕士论文的立论基础很成问题,因为对元、白唱和诗的研究既不自卞孝萱《唐代次韵诗为元稹首创考》始,取得成就最大、考订最为精审的亦不是卞孝萱,乃是岑仲勉。岑仲勉考出元稹酬和白居易诗68首,白居易原题俱存,故岑仲勉云:“合上检寻,知《元集》今存和白之作,其原唱均见白集中,并无遗逸。”岑仲勉:《岑仲勉史学论文集》,中华书局,1990年7月,第154页。二者相加即为136篇,何故能言“今对元、白唱和诗歌加以统计(以目前所能看到的为准),共有106首”?而据日本学者前川幸雄统计:“元白唱和诗,从他们二人的诗集里加以判断,可知有一百二十五组,而单方面寄赠的诗歌还有不少。”[日]前川幸雄著、马歌东摘译:《智慧的技巧的文学——关于元白唱和诗的诸种形式》,《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4期,第118页。赵乐则统计出元、白诗集中元诗现存诗歌537首,与白居易唱和的诗歌数量为182首;白居易诗歌现存2892首,与元稹唱和的诗歌为212首。赵乐:《元白唱和诗研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第90页。另外,张敬雅《地理空间位移与元白唱和之关系》亦有统计:“今于元、白别集及唱和集中整理可见的唱和诗共238首。其中,白居易原唱诗歌63首,和元稹诗72首;元稹原唱诗歌38首,和白居易诗65首。”张敬雅:《地理空间位移与元白唱和之关系》,《安顺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第10页。 上述所考元、白二人唱和诗的数量,与元、白二人所谓“曩者唱酬,近来《因继》,已十六卷,凡千余首矣”(卷二十二,《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其序)、“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卷六十九,《祭微之文》)及“去年,微之取予《长庆集》中诗未对答者五十七首追和之,合一百一十四首寄来。题为《因继集》卷之一。(因继之解,具微之前序中。)今年,予复以近诗五十首寄去,微之不逾月依韵尽和,合一百首,又寄来,题为因继集卷之二。卷末批云:更拣好者寄来。盖示余勇,磨砺以须我耳。予不敢退舍,即日又收拾新作格律共五十首寄去,虽不得好,且以供命。……微之,微之!走与足下和答之多,从古未有”(卷六十九,《因继集重序》)等这些记载,相去甚远。故岑仲勉进一步指出:“考元、白交分,起于贞元,迄于大和,事历六朝,始终相得甚深,又皆以诗鸣,故投赠之作,积至十七卷。刘、白初契,不过在宝历、大和间,故白氏《前集》中对刘并无唱酬之什,至晚年合成五卷,犹未及《因继集》之三一。今搜刘氏和章,(见后)数且逾之,是知《元集》之损失为极多矣。(原一百卷,今存六十。)”岑仲勉:《岑仲勉史学论文集》,中华书局,1990年7月,第152-153页。岑仲勉谓元诗损失极多,良为确论。据元稹《叙诗寄乐天书》《上令狐相公诗启》及白居易《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十四年三月十一日夜遇微之于峡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别言不尽者以诗终之因赋七言十七韵以赠且欲记所遇之地与相见之时为他年会话张本也》言其前期的创作情况,即已远远超出现存的诗歌数量。《叙诗寄乐天书》云:“仆时孩,不惯闻见,独于书传中初习,理乱萌渐,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适有人以陈子昂《感遇》诗相示,吟玩激烈,即日为《寄思玄子》诗二十首。故郑京兆于仆为外诸翁,深赐怜奖,因以所赋呈献。京兆翁深相骇异,秘书少监王表在座,顾谓表曰:‘使此儿五十不死,其志义何如哉!惜吾辈不见其成就。’因召诸子训责泣下。仆亦窃不自得,由是勇于为文。又久之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不数年,与诗人杨巨源友善,日课为诗,性复僻懒,人事常有闲暇,间则有作,识足下时有诗数百篇矣。习惯性灵,遂成病蔽。每公私感愤,道义激扬,朋友切磨,古今成败,日月迁逝,光景惨舒,山川胜势,风云景色,当花对酒,乐罢哀余,通滞屈伸,悲欢合散,至于疾恙躬身,悼怀惜逝,凡所对遇异于常者,则欲赋诗。又不幸,年三十二时有罪谴弃。今三十七矣,五六年之间,是丈夫心力壮时,常在闲处无所役用。性不近道,未能淡然忘怀,又复懒于他欲。全盛之气,注射语言,杂糅精粗,遂成多大,然亦未尝缮写。”其元和十四年《上令狐相公诗启》亦述云:“稹自御史府谪官,于今十余年矣,闲诞无事,遂用力于诗章。日益月滋,有诗向千余首。”(《元稹集》集外文章)唱和友白居易于元和十四年《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十四年三月十一日夜遇微之于峡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别言不尽者以诗终之因赋七言十七韵以赠且欲记所遇之地与相见之时为他年会话张本也》“莫问龙钟恶官职,且听清脆好诗篇”诗句下附注云:“微之别来有新诗数百篇,丽绝可爱。”(《白集》卷十七)以及《题诗屏风绝句》其序云:“元和)十二年冬,微之犹滞通州,予亦未离湓上。相去万里,不见三年,郁郁相念,多以吟咏自解。前后辱微之寄示之什,殆数百篇,虽藏箧中永以为好,不若置之坐右,如见所思。繇是掇律句中短小丽者凡一百首,题录合为一屏风,举目会心,参若其人在于前矣。”(《白集》卷十七)然很可惜,元稹三十七岁时所谓“识足下时有诗数百篇矣”“全盛之气,注射语言,杂糅精粗,遂成多大”,四十一岁时所谓“有诗向千余首”,与白居易别后四年即有“新诗数百篇”的诗歌创作,迄今可见数目远不及此,如果硬要作一个类比的话,现存的近600首诗歌,大致仅相当于其与白居易酬赠唱和的诗歌数目。 虽然岑仲勉对白居易与元稹及白居易的酬和诗考订非常精当,但仍有意犹未尽之憾,因为岑仲勉“惟是原唱出自元、刘者,白之和答与否不可知,故只就元刘之和章,考次如后”以及“元诗所据为丛刊《长庆集》及《全诗》之二十七、二十八两卷,刘诗因手头适无他本,只取资于《全诗》而止”,可以设想,仅仅通过这些诗歌,是无法窥见元、白交游之全貌,难以恢复元、白交游的历史图景的。尽管元稹与白居易酬赠唱和相关诗歌散佚颇多,然白氏酬赠唱和元稹之诗大致完存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白氏长庆集》。七十一卷,……唐太子少傅太原白居易乐天撰。案:集后记称:前著《长庆集》五十卷,元微之为序。《后集》二十卷,自为序。今又《续后集》五卷,自为记。前后七十五卷,时会昌五年也。《墓志》乃云:集前后七十卷。当时预为志时,未有《续后集》。今本七十一卷,苏本、蜀本编次亦不同。蜀本又有外集一卷,往往皆非乐天自记之旧矣。”可见至宋,《续后集》五卷已无缘全见。那么《续后集》到底有诗文多少呢?这个问题,“考订编排,特为精密。其所笺释,虽不能篇篇皆备,而引据典核,亦胜于注书诸家漫衍支离,徒溷耳目,盖于诸刻之中,特为善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的清汪立名《白香山诗集》附白氏自序(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题为‘白氏长庆集后序’,收录于外集卷下诗文补遗三中。)为我们提供了确切的数字,其云:“白氏前著《长庆集》五十卷,元微之为序。《后集》二十卷,自为序。今又《续后集》五卷,自为记。前后七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集有五本:一本在庐山东林寺经藏院,一本在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本在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楼,一本付侄龟郎,一本付外孙谈阁童。各藏于家,传于后。其日本、新罗诸国及两京人家传写者,不在此记。又有《元白唱和因继集》共十七卷,《刘白唱和集》五卷,《洛下游赏宴集》十卷,其文尽在大集录出,别行于时。若集内无而假名流传者,皆谬为耳。会昌五年夏五月一日,乐天重记。”按,白集今本七十一卷,凡三千六百八十八首,约亡失诗文一百十余首。而会昌五年五月,时元稹、刘禹锡均已辞世,这部分散佚的诗文,即便有悼念他们的文字,亦不会太多,故称白居易酬赠唱和元稹、刘禹锡诗大致完存,是客观科学的。唯是有一个问题必须指出,那就是从现存的《白居易集》《元稹集》《刘禹锡集》及白居易常有“每被老元偷格律”之戏来看,由于元稹、刘禹锡诗歌散佚极多,故元、刘二人和白诗散佚肯定亦为不少,而这部分散佚的和作,其原唱虽基本现存于白集中,然已无法考索,殊为憾事。所以我们通过对二人相互酬赠唱和之诗的汇辑,可以一览元、白的私交情谊之深、诗歌和答之繁、思想信仰之实、情感心态之真;同时对弄清他们之间交游本身以及中唐某些重要的文学现象——如生平行迹之疑惑、诗学理念之异同、次韵相酬与联句唱和等,均能提供完整的文献资料论据。因此,对元、白这些“心甚贵重”“辄自爱重”的酬赠唱和诗作一次完整的爬梳排缵,应该说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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